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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事

2015年第12期    作者: 靜 水    閱讀 8,181 次

軒窗松雨濕，秋草榮枯時。

捧一本書，讀讀你的心事。

     ——題記

從我家到地鐵站的路途中會經過一個弄堂，右轉后左轉的地方，有一個垃圾站，無論朝朝清露或者踏雪黃昏，它都散發著無法讓人忽視的異味，每一個分子都代表著這個城市生活絲絲縷縷的腐朽。垃圾站應該是承包給了一對外來夫妻，他們日夜吃住在這個垃圾站，外間是一個龐大的垃圾處理器，里間是一家三口的起居室。他們有一個在上小學的女兒。很多次，我都看到那個小小的姑娘梳著兩個松松的羊角辮，蹲在屋子外的墻角邊刷牙，無論冬天還是夏天，她的頭頂是一家三口晾曬的衣物，有外套，也有內衣。很多次，我都為那個小姑娘擔心，她的校服會不會沾染上垃圾的異味？她上學時戴的紅領巾，是不是也滲透了腐朽的氣息？她會在同學們嫌棄的眼神中低下小小的腦袋嗎？她會在心底悄悄地怨恨她爸爸媽媽的事業是這樣一個垃圾站嗎？有一次，夜色中，我就著垃圾站里間透出的黃色燈光看到了那個小姑娘貼在墻上的一張獎狀，我聽到隔著玻璃窗透出的一個細細的背書的聲音，她在背“發奮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這是蘇軾年少時寫的句子。她手捧書本坐在桌邊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放大了，暈開了。這肯定是個愛讀書的姑娘，我真想看一看她專注的表情，也許她的眼睛亮亮的，里面寫著對生活最質樸的認真，對讀書最純真的初心。我就著路燈下飛舞的微塵許愿，愿她的生活如落筆的墨，不繽紛絢爛，卻暗香悠長，天天夜夜，歲歲年年。

我想起了我的小時候，想起了我的爺爺，因為這個讀著書的小姑娘。在我還是她這般年紀的時候，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本課外書，那是一本連環畫，由5個故事組成，第一個故事是《披著羊皮的狼》，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所以書名就叫《披著羊皮的狼》。那是我一年級的時候，學校有書展，提前通知了家長在一個下午來學校帶著孩子買書。那天爺爺穿著他那身白色的工作服匆忙趕來，滲著汗水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買下了這本書，3塊錢。后來這本書被我反復看，從一開始的看不懂到后來的倒背如流，直到它的封面脫落，直到它的書脊斷裂，直到它徹底融入我的腦海。那時候我的爸媽都在遠方打拼事業，我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他們不識字，但是他們陪伴我讀書。后來，這本書不見了；后來的現在，我有了一屋子的書，可是我真想有一個時光機，回到1995年，再次把那本《披著羊皮的狼》捧在小小的手里，坐在矮矮的小木板凳上，聞著奶奶灶上傳出的飯香，等候吃一塊鍋巴。1995年的時候，爺爺還身形挺拔；1995年的時候，他們還在身旁。

我想起了她，一個胖胖的姑娘，笑起來有深深的酒窩，眼睛又黑又亮。她生活工作在北京，她是個配音員。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時，她配了個全一期的廣播劇，那個題材和向日葵有關。我真愛向日葵啊，所以特別留意了她。甜甜的聲音，陌生的她。后來，我和她一起共事，她是個永遠先看別人優點的人，她的世界一度沒有壞人，和她在一起，你會變得很善良、很柔軟。我真愛她啊，所以特別喜歡和她在一起玩。她說：靜水啊靜水，你的聲音真“有錢”，我的聲音太接地氣了……她說：靜水啊靜水，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我一定會站在你那邊……后來的有一次，她問：靜水啊靜水，我不理解，為什么人會變？他們會變？不再陌生的她，甜甜的聲音，滿滿的哀傷。我的姑娘，因為你太善良。她是個90后，很年輕就一個人到了北京打拼，收入不高，卻對朋友很大方。今年的生日，我在上海收到了一個快遞，拆開層層的包裝，是一本書——《我的配音生涯》，綠色的封面，紙張特別好。寄件方是一家網上書店，我捧著書，猜想著送書人是誰。我撥通了她的電話，我問：是你送的書嗎？她說：是啊。我說：你就那么懶，不能寫張卡片嗎，好讓我知道是誰送的。她說：哎呀，那多浪費錢啊，現在這樣可以直接讓書店送到你家，省了一筆快遞費。我說：好吧，怎么想到送我這本書呀？她猶豫了一下，好像是在整理措辭，又好像有些羞澀不好意思。她說：我也送不起啥貴重的，你也不缺什么，我只能送你我覺得珍貴的。我的姑娘，你確實送了最珍貴的東西給我，除了這本你覺得珍貴的書，還有你的友誼。我真希望我可以指點歲月時光，讓它給予你最盛大的饋贈，籠罩你、保護你如花一般怒放。

每當捧起一本書，我總是會想起很多事——

想起2007年大學校園的靜水湖畔，總有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子捧書閱讀，他一邊讀一邊緩慢地行走，仿佛可以一直走到時間與空間的盡頭。我和他沒有很美的邂逅，但是那個白色襯衣碧玉湖面的畫面美如畫。

想起2014年北大燕園參加讀書夏令營的高中生們，他們穿著統一的白色棉質T恤，背后印著“圣人身旁易聆訓，退思湖畔好讀書”的字樣，他們眉眼青澀、笑聲爽朗，奔跑的時候，發絲迎風飛揚，每一個弧度都在歌唱青春一場。

想起2015年秋上海“季風書園”的草編蒲團，淺淺的顏色，散落在每一個書架的腳邊，每每在那圓圓的帶著草香的蒲團上坐下，心就會靜下來，隨手從書架上抽一本《愛吃沙拉的獅子》或者《沉思錄》，一坐一整天，伴著一旁書吧的菊花枸杞香。

想起2015年冬上海圖書館的大樓，每一次走進它，都會聽到一個聲音：“轟”。聲音來自哪里？來自我的身體、心底。那是我整個人、整個軀殼乃至靈魂徹底的、以最快速度沉淀的聲音。周遭這樣安靜，我的世界這樣安靜，以至于我聽到血液順流、心臟搏動的聲響，刻骨清晰。

這個城市這樣快，快得讓人心慌、心碎。每一次相遇，還沒來得及執手相看淚眼，還沒來得及與你緊緊擁抱，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待我們轉身時，你看見歲月的衣角消失在轉口的盡頭，有時候向左，有時候向右。你還有時間傾聽自己嗎？黎明將至時，你內心的思念如泣如訴，對親人的、對朋友的；暮色已沉時，你呼吸乃至細胞的叫囂，叫囂著追憶，故人啊，如今在哪里呢？給你買第一本書的人、送你一本她以為最珍貴的書的人。

你有多久沒有捧起一本書，聽見紙張翻頁時的那一聲，仿若翻過你所有的痛苦和嘆息，準備好了迎接下一頁的淚水與笑渦。

軒窗松雨濕，秋草榮枯時。

捧一本書，讀讀你的心事。一晃眼，一輩子。●